白龙反手扎进虺的脖颈,生生把虺头从自己颈间扯掉,浑然不顾撕裂的豁口,一心顺着重力向下划拉。
血液流进他的手心,
血液升上他的双臂,
血液从前胸朝下流,
犹如衔尾的乌洛波洛斯死死啃咬着彼此,节节攀升的剧痛率先超出虺所承受的极限,它再也忍耐不住要挣扎,脱口而出的哀嚎却被白龙一口咬进腹中。
血液像树枝从少年头上长出,遇到空气立即凝结、干涸、开裂,挺立如枯萎的珊瑚遗骸。
只见那徒手撕开的青色鳞片之下露出黑色的血肉,黑色的血肉之下露出红白的筋腱,红白的筋腱之下露出褐黄的骨骼。
冷冽的月色中,白龙驾轻就熟地拆解着这自海中来的庞然大物,仿佛一个宰杀牲畜的老手屠夫,透露出一种轻盈的残酷。
又或许当疼痛跨越了肉体的阈值上限,感知反而陷入了不可感的疯狂也说不定。
世界在为我颤抖——
白龙如此感觉着。
血肉像垃圾一样被他肆意丢弃,同时一起被撕裂破碎的,还有业已停滞的时钟与空间。
像是老旧的显示器重新接通讯号,断断续续的黑白噪点间隙,白龙看见长河金氏的大家长枯坐在家庙里,头角峥嵘,坚硬的鳞片钻出老人褶皱的表皮,一片血肉模糊。
年轻的金光同化为虺,从受试者们扭曲的尸山里爬出来,不顾性命地杀向虺群正中那双角耸峙的王者。
取自虺王心头的污血在血管里沸腾,让青年的心脏跳得奇怪,三长两短,从饱满的额角抻出一对长而利的角。他忍耐着一刻不停的焚烧之苦,调头向远离陆地的海沟下潜,群虺驯服地跟随在他身后。
随即,爆炸连环响彻,天旋地转,山呼海啸。
然而胜利并不能解救被虺血炙烤的肉体,唯有任性的杀戮能够缓释片刻。
青年渐渐老了,日日从周身铺天盖地的血色中惊醒。休眠也是折磨。
直到长夜将尽,孤独的老人就着烧干的烛火,用那只斩落无数异怪的枪斩断了自己崎岖的王角——
有什么束缚着自己的无形之物也随之一起被斩断了。
白龙再次睁开眼睛,迎面扑来一头野兽——
头顶长角,双目赤红,颈项生刺,遍布的冷白色鳞甲,凶蛮而诡丽。
那是少女垂下的瞳孔,亮过世上所有的镜子。
从里面白龙清楚地看到了自己。
与此同时,一个陌生而成熟的女声,透过通讯电波,不吝一道在耳畔炸响的惊雷。
“……转化成熟,条件符合,立刻执行销毁!”
“收到。”
月光下的少女好像一捧夜雾的结晶。
比她的话语更加冰冷的是抵在额心的枪管。
“来吧。”
白龙打开双臂,无畏地向她袒露毫不设防的躯干。唯有从竭力握紧的双拳中渗出的斑斑血迹,昭示这是他耗尽全身气力与求生本能抗争的结果。
“可惜到最后,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。”少年的喉头不受控地颤抖着,笑容却如晨曦一般闪亮,“我叫白龙,白色的白,”他顿了一下,闭上眼睛“屠龙的龙。”
砰——
少女忽然抬起枪口,一道荧绿的信号拖着长长的曳尾向东南方飞射。
“我这边没问题。队长带人跟着信号弹追捕疑犯吧。”
她淡定地吩咐着,似是完全不在乎躺在自己膝枕上的是个什么东西。通讯另一头传来那个女声的质疑。
“不会有错的。易拉罐上发现了注射用的针孔,虽然来不及检查,但从结果看多半是加速进化的禁药。成功的化虺足以突破空间障壁引发现实暴走,一旦你们都来我这儿,反而上了他的当,结绿结界就真的危险了;何况虺兽入海,归乡的本能会自动将它导向‘门’,冲击封印。为了利用这股力量,疑犯必然会在‘门’附近活动。”
说完,她低头对上白龙瞪大的眼睛,以一种在早上晾晒衣物时偶遇对面租客的口吻打起了招呼。
“你醒啦。”
“快动手,趁我还没后悔。”
白龙咬牙,故意伸手掐住少女纤细的脖子,作势拧下去。
“你不会的。”
一如两人尚未谋面之时,少女似乎对白龙有种莫名的远胜他自己的笃定,这会儿更是依着他的手劲伏下身。鲜活的人类血肉的诱惑气息扑面而来,白龙瞬间收缩竖瞳,手下的力度不自觉地加重。
“小心,你……”
一个轻柔的吻如一小片雪华落在狰狞的虺角上。
少女的笑颜在视线中不断放大。
夜雾的结晶突然开出了花。
“为什么?你不怕死吗?”
“一个愿意为街坊邻居忍受脱胎换骨之痛的人,为什么要担心他会伤害我呢?”
少女甚至捉住白龙两只全副武装的爪子,在他满目惊愕中加力去掐自己的脖子。
“只要发自内心不生畏惧,就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。”
白皙的脖颈如天鹅一般无暇优美。
“临危不惧,祸难莫加,此谓告勇之心。是我的异能力。”
她轻轻敲了敲虺角。白龙只觉得额前猛然一轻,低头一看,两只足够削金断玉的虺角轰然落地。同时,一道奇异的红线攀上他的右手小指,兀自盘圆了,又抻出去够着少女的右手小指,缠出一个低调的红色素圈。
白龙冷不防打了个寒颤。
从连接两人的红线中正源源不断输送过来沁心的凉意,像三伏天兜头泼下的冰水,几个呼吸间就浇灭了心头的熊熊厄火。
这就是告勇之心的力量吗?白龙暗忖。
随着人的理智渐渐归位,伏在沁凉之下的另一股阔别却熟悉的气息也慢慢上浮。
那气息陈旧而温和,仿佛午后蓬松的棉被,柔柔地环住少年疲倦的肩背。白龙眼角一酸,小声叫着。
“妈妈……”
“……果然。”
“你知道怎么回事?为什么我会感觉我妈就在附近?”白龙不解地追问,“可明明她四年前就过世了。”
少女双手合十,低头致意。
“我的确有一个想法。介意详细说下阿姨当时的情况吗?”
“当然!”
白龙毫不犹豫地应到。少女却忽然意识到什么,眼神游移开。
“不过,能不能请你先起来说话呢?”
什么?
白龙此时才后知后觉到后脑勺下垫着的温热弹性的触感的本体。化虺以来第一次,他感到体外的热度超过了体内,像只误踩到烙铁的猫一样一跃而起。
脸上也被铁水燎得通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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